2021 “露台”项目 – 想象的风景 I (念白文本)
想象的风景 I
从亭子的窗口跃出,以切片的方式,一次次瞭望。一个地方的土壤,砖石,草木,蟋蟀和鸟类,它们似乎都在某种运动态势中。旋转,发芽,生长,轰轰作响。戏台,寺庙,街巷,钟鼓楼阁。水井,耕田,宅院,崩塌抹去,宛若重生。
我们从土壤开始。转动身体,往下沉入。看得到听不见摸不着的地方,全是土。这里的土,挖出来运走,又堆成土堆,摊开来夯实,又填平。黄土丘陵,每形成一英寸土壤,需要五百年的时间。湿润粘稠的土壤,每小时移动一根头发的宽度。土,是柔软宽厚的母体。村子的东南西北四个角,常年有土冒出来。有人收集这些土,放置在巨大的玻璃盒子。四个底座一百平方米的透明柱子,每个足足有五十米高。阳光穿过厚重的土壤,折射出上千面扇形的五色光。就在村子中央,涌出一座虚空中的白色佛塔。
再靠近一点。对面高楼地基的位置,藏着桥东后街27号院的五口窑洞。以前,人们住窑洞,冬暖夏凉,把家藏在土里。现在,我们手不沾土,凭空住在土之上。土壤因为真菌的帮助,转化为砖石。砖石垒叠咬合,顺着人的喜怒哀乐,长成建筑,切割了空间,形成脚下的村落。 我们呼吸,村落渐次摇摆,彼此紧密相连。
因此,搬到东山晴的老人,会随身在口袋里带一把土。胃口不好时,炒一把土吃。地下车库的东南角落里,还有人供奉土地爷。下雨时,小孩把土撒满空地,用雨水搅土成泥,以泥塑像。这个地方,土是人们的食物,人是土地的阴影。
土壤被规整,容易丢失记忆。脚下美术馆的土层深处,出土过“太原组”古植物化石。它们归属于早期中州华夏植物群。梭鳞木,斜方鳞木,卵脉羊齿,南票华夏木,长在逍遥期的地址时代。东山晴浅浅的土层下,用锄头就能找到燃烧的植物。村里老人习惯徒手挖煤,把煤放在院墙头,晒上一晒。有了煤,就能梦到已经消失的森林,火光和祖先。
你所看到的建筑的每一条直线,我们都用煤块,擦上了黑色的标记。在夜晚,灯光全息,高楼变成一块块边缘发光的巨大石头。每一条直线,都会折射远处东山的树影。新疆杨树、国槐、油松、侧柏,每一种植物,它们的影子都有不同的灰度。
但是你见不到杏花树。这里是杏花岭,却没有一颗杏花树。长江村的杏花,已经湮灭许久。这几年,每年都有人在屋顶补种杏花树。长长的根系,缠着人,穿过墙,直直下坠。傍晚时分,远远望去,花冠连成一片,以为天上红云飘落人间。那屋顶,也就成了戏台。
幸运的是,这个地方还能见到杂草。杂草与土壤结盟,与天空为友。杂草完全依赖鸟类,以及孩子散播种子。孩子们在每一幢高楼的天梯里追赶,顺手把种子从天空洒下。黄土铺满长江村,杂草在每一处边界疯长。它们长在土堆上,围墙边,电梯间,人群中。它们把缝隙填满,改变走道,影响心灵,指引水流。把眼睛贴近草叶,画出地下纵横河流水道,我们随时潜入月夜,泛舟远行。
有些草,能长一人高。每年九月,人们聚在一起割草,晒草,捆草。草堆积多了,依次摊开来,放置在美术馆通往住宅楼的长长通道,整个空间变得温和软糯。每天中午和黄昏,村民都会在这里乘凉和昏睡。剩下的草,到了冬天,人们会挑个日子,烧上一整天,烧给东山的神灵。漫天的草灰,安静了整个村庄。
有草的地方就有蟋蟀。长江村大概有一千只蟋蟀,蹲在幽暗的土壤深处,声波直达村庄边缘。它们吃草,也把草吐出来做肥料,供蘑菇生长,鸟群啄食。夯土造楼,并没有衰减它们的报时能力。这个地方早已没有了晨钟暮鼓。只有村里的蟋蟀,还能精准到每小时准点,保持集体片刻的静默,不分昼夜。就这样,蟋蟀掌控了村里人的身体节奏。清晨蚕食黄昏,在每一个静默时刻,人心此起彼伏。
有蟋蟀的地方就有鸟群。蟋蟀在深处。鸟群在高处。燕子衔草筑巢,燕子住在高高的神庙。神庙在村子的东边。因为缺少合适的木头,神庙里的雕像,改用彩色金属灌注,高低不一。孩子们争吵嬉闹,一次次从神像的肩部,顺着硕长衣袖滑到手掌。又从手掌上轻跳下来,摸一把香灰,再次爬到最高处,倾身俯瞰村庄。等到破晓时光,聚集的燕群咬着孩子的衣角,乘风鸣叫,依次滑过天空。
是的,孩子是村庄的信使。土壤,砖石,草木,蟋蟀和鸟类,才是这个地方隐藏的主人。此刻,站在封闭狭小的亭子里,借着从黑暗中偷来的几束幽光,我们可以在长江村的永恒时间里,一次次的张望,一次次的安静游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