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 “寄生/声”项目 – 声音写作文本 (Zafka)

Mar.06.2013 AM 07:59 (万物皆有声)

生活就是永无间歇的出演。吸气,呼气。但不到紧迫之处,几乎无人知觉。我从不是个好听众。世界太庞杂,这样的清晨太多。仍是母亲的呢喃,或有锅盆碗碟的撞击。震荡的物理波纹,时间被粗鲁的仍在波谷 ,无法动弹,几近停滞。“你说,关键是你不听劝…” 母亲点上烟,叹口气,把盘子放入水池,走了几步,靠近门。我汲着拖鞋,起身跟随母亲。世界在屋外,鸟鸣狗吠,交通往来。我决定就这样开始,以耳为媒,把自己剖开。我感激这一个重复的清晨,它无比清晰的向我告知:时间只是一围静止的湖,纵身入水,跌跌撞撞,万物皆有声。

Mar.06.2013 PM 01:04 (自我复制却从不重复)

让人生厌的上午。跑了一路回家。房间里空无一人。邻居家还在做饭,刀过案板,零零星星。我直直的坐下,开始大声呼吸,没有来由的重复再重复。我痛恨重复。我是一名痛恨却无法摆脱韵脚的MC,以回转的语言技巧,一次一次峰回路转的头尾相逢,赢得人们和自己的安全领地。我痛恨重复。我相信诗性,相信诗性来自无法精确控制的身体,来自身体对未知的容纳。我痛恨重复。此时,我只是想和身体一起呼吸,并在午夜聆这些被抽离的重复。因为这是绝妙的艺术。呼吸是自然的造化,它自我复制,生生不息,却从不重复。

Mar.07.2013 AM 01:03 (声响巨细)

凌晨。胡同里的这间租来的小屋,我独居。打开灯,轻走三步靠窗。偌大的北京,便在这持续旋转的光圈里,无限缓冲。安身,安声,安生,安心。沉静的布匹,安歇的机器,窗外笼里睡梦中的鸽群,在黑夜里持续低声嘶鸣。上三寸,下两分。每一种声响,皆有巨细。每一次细微,都换来我与世界之间,深不见底的沟壑。每一次细微,皆是安神。

Mar.07.2013 AM 11:42 (房间剥离了语词)

中午。锅。铁锅。金属。水滴。点火。火焰。吞噬。空气。干裂。风铃。嘎然。短消息。手机。拖鞋。小跑。噼啪。噼啪。小火。灶台。火焰。燃烧。空气。锅。铁锅。金属。水滴。点火。火焰。吞噬。空气。干裂。风铃。嘎然。短消息。手机。拖鞋。小跑。噼啪。噼啪。小火。灶台。火焰。燃烧。空气。锅。铁锅。金属。水滴。点火。火焰。吞噬。空气。干裂。风铃。嘎然。短消息。手机。拖鞋。小跑。噼啪。噼啪。小火。灶台。火焰。燃烧。空气。锅。铁锅。金属。水滴。点火。火焰。吞噬。空气。干裂。风铃。嘎然。短消息。手机。拖鞋。小跑。噼啪。噼啪。小火。灶台。火焰。燃烧。空气。锅。铁锅。金属。水滴。点火。火焰。吞噬。空气。干裂。风铃。嘎然。短消息。手机。拖鞋。小跑。噼啪。噼啪。小火。灶台。火焰。燃烧。空气。中午。

Mar.08.2013 PM 01:47 (与万物对话但从不狩猎)

绷紧,捆扎,挤压,形塑。包裹。再换个时刻,换些人,用更多的心机和力气,剪开,撕毁,露出,呈现。午后一点四十七分,又一件事物在临界状态。无人言语,屏息静气。放下剪刀,仿似得胜的猎手,在五百平米的空旷荒地,捕捉到一只粗壮的青蛙。你看,每一天,世界万物就这样被传递,速度飞快。胶带和塑料外壳,是你我的忠实掮客,有最简单的统一语言:辞藻尖锐,语法刚劲,音调干燥。我想做个旁观者。我是MC,只与万物对话,从不狩猎。

Mar.08.2013 PM 01:51 (物件是生活的真相)

“打!”父亲发狠。母亲呵呵一笑。“不够长度啊!这太短了这个,够不着啊!” 一把钻孔枪,三颗螺丝,满地零碎的物件。四分钟之前,父母开了个包裹。我在一旁,没打算伸手,也没打算张口。不是语言,物件才是生活的真相。钻孔枪,铁质螺丝,木头部件,泡沫板,塑料袋,它们尾随在父母的言语中。生活的真相,在于我过往听不见,不愿听的物件之间的频密对话。

Mar.08.2013 PM 04:09 (电梯是沉默的天梯)

已经很久没有去上班。成天晃荡在胡同独自租住的小屋,或是父母的住处,偶尔因为接洽零碎的商业活,我才会出没在写字楼。住宅,商场,或是写字楼的底层,都是些尴尬的场所。液晶屏幕的广告,耳畔的私人对话,忽远忽近,粗暴无趣。它们临时,过度。阻缓点时间,囤积点时间,释放点时间,是这里的唯一功能。我与陌生人一起,在电梯前等待拯救的铃声。单音拖着长长的泛音。泛音,即梵音,干净的召唤信号,对当下时间的暂时破除。这是狭窄的朝圣之旅,人们在电梯里谨小慎微,祈祷各自的归属。走出电梯,八层的走道里,只有衣服和鞋子摩擦的声音。我从未去过城市高楼的最高层。这些地方,通常会被人包下来,价格昂贵。我很好奇,究竟是些怎样的对话,值得挑选距离云端最近的房间。

Mar.09.2013 PM 01:51 (饭馆里语言密谋)

在小饭馆儿,跟一位叔叔吃饭。饭馆狭窄。我们的桌子紧靠着门口敞开的厨房。灶台焰火持续轰鸣,锅盆碗碟不绝于耳。叔叔说,聊聊,聊。生意。公司。做主。广告。传媒。本事。说唱。政府。年轻人。叔叔语气平和,不愠不火。我极力的想投入,听着没有说话,却不由自主的往后往身后厨房靠了靠。相比于清脆起伏的锅盆碗碟声,我怀疑一个并无恶意的中年人嘴里延绵不绝的语词。此刻,我还是喜欢厨房的声响。这是些干净,没有规律,赤裸裸的响动。它们有清晰的尺度。它们声声入耳,朴实得劲。人们不害怕物件赤裸的响动,却害怕语词持续的温和。

Mar.09.2013 PM 03:13 (F—–low的方式)

仍然是关于语词。午饭时碰到的叔叔,是朋友录音棚的幕后金主。回到棚里,我斜躺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。朋友点了支烟,一遍一遍听刚录制的MC人声部分。自然。城市。选择。爱。力量。力量。爱。混。街头。拳头。自由。根儿。地下。灵魂。止血。世界。伤疤。我突然咳嗽了一声,突然觉得荒谬得紧。摇摇晃晃。语言的韵律是什么?词语的颠倒,重复,反复。停。停。歇。歇。F—low。F——low。语言的河流。无处落地的词。如何才能拥有力量?我不相信诉说,我选择讲述。讲述,是展开,繁衍,茂盛,延绵不绝。在时间上,它不向前,不停顿,也不后退。它只是舒畅的延展。或是戛然而止,或是悄然而至。嘻哈来自敞开的街头,而不是录音棚。录音棚也就是个屠宰场。这些声音,在光鲜的写字楼里被剥掉,一拍一声的修饰,去尘抹土的洗净。或可呈现一张毛皮,但从不是一次攻击。

Mar.10.2013 AM 08:45 (蜂巢般的球场)

约好了朋友周日一早打球。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。下了车,过了马路,往正南大概走十来步便到了门口,绕过半掩的大门,身后的交通声流沙般不着痕迹的消失。过道里悬挂公共音响,常年播放不着调的轻音乐,或是吉他,或是琵琶。左拐快走,大概三十来步,便可穿过这糟心的声场,甩得干干净净。再顺着球场边,往北一直往前,走不了几步,就能听到球敲击地板,朋友们已经在热身。硕大的室内球场,像个蜂巢,每群人都有自己的孔洞。这共享的空间,看似自由空旷,最终也只是些自我殖民和奴役的声场。人们近亲繁殖,封疆守土,转瞬即逝。虽是一个球场之下,这周日清晨,满球场打球之人,未曾有面红耳赤的相互聆听,更谈不上冲破领地的暴力对话。

Mar.10.2013 AM 09:48 (模糊私人化记忆)

什么是私人声响?我坐在球场边,汗流浃背。朋友们还在场上争斗,跑动,发球,投篮,叫喊,鼓掌,争论,唏嘘。这是熟悉的声响场景。你可以从街头任何一个球场,甚至电视里听到它。此时,恍惚之间我不知身处何处。很难说,这是3月10号早晨9:48分,我清晰可见的一段私人声响记忆。什么是通往私人声响的密码?是因为没有例外?是因为只有例外造成的陌生,模糊和稀少,才能从重复发生而得以教授,并习以为常的声响密码中脱颖而出?是因为没有标志性的声响?是因为如同一张景物照,拍摄者没有出现在场景之内?

Mar.10.2013 PM 01:09 (风是广场的保洁员)

打完篮球,往北走到天安门广场,准备去坐地铁。来自各地的旅游团,操着不同的方言,或稀松或紧凑的游荡,声音弥散在广场。我是北京人。在这广场,我也是个外地人。我停下来,混在一群叔叔阿姨里,顺着导游的手指,一路听过去。导游随身带着小喇叭,声气充沛,指出圆形的国家大剧院花了八十个亿。有叔叔细声问,进去看要钱不?导游说,那里有朗朗和宋祖英的演出,票价要两三千。但是这很平常。因为父母会带孩子来看演出,为了学音乐。在另一边,方形的建筑叫公安部。天圆地方,一文一武。一东一西。叔叔阿姨,这就是北京,大家现在去卫生间吧。叔叔阿姨有些犹豫,还在盯着导游嘴边的小喇叭,看看卫生间的方向,看看小喇叭。这是他们和这个城市合法的接口,一旦放下,他们便和这里没了干系,嘭的一下四处散开。我离开的时候,广场一直在刮风。有风的地方,声音容易传开,但什么都不容易留下。风,是公共空间的最佳保洁员,也是隐秘广场的真实身份,广场历史的统一注脚。

Mar.11.2013 PM 12:09 (公交里的毛线团)

出门。坐了趟公交。车里人不算多。坐的站的,身边七八号人。他们交错着面对面,持续说话。有本地口音,也有外地口音。听起来,情绪都不错。模模糊糊。我坐在其中,耳边像是缠了一团毛线,柔和,不扎手,但也基本没有头绪。这意思是,没有开始,也没有结束,念头刚冒出来,已经被吸了进去。我就这样坐了一路,眯着眼。窗外阳光很好,公交车的轰鸣没有断过,都来的真切。

Mar.11.2013 PM 01:04 (餐馆儿的马帮)

一路公交坐下来,倒是饿了。在爷爷奶奶家附近的街边,找了个馆子吃面。正前方那桌的两个中年女人,在谈论支票,毛利率和投资,家族生意和市场。声音不大,不骄傲也不着急,就像讨论点买菜做饭的家常事儿。馆子里电视机挂在身后屋角,听不太清楚,是些喃喃自语的日文流行歌曲。餐馆是城市里人们钟爱的剧场。人们来这儿聚集,以座椅为单位,讲述故事,交替出演。座椅之间相互窥探复制,再杂交和繁殖一些新的,就在一碗面的功夫。馆子里的电视,是有趣的装置,这是一个接口,一段界面,一种呈现。这些逃逸至此的食客们,抬头便知,馆子小剧场演绎的,和这电视里的世界相比,可能被瞬间淹没。我喜欢独自在餐馆进食。我是一个MC,讲故事,也四处收集故事。女人们讲故事,我大口的咀嚼,喝汤。磁的碗,瓷的勺,木的筷子。瓷勺敲击碗边,仿似马帮的马匹,在休息的中道食草饮水,饥不择食,脖子下的铃铛不断作响。我喝了口手里剩下的矿泉水,漱了漱口,吐在剩下的面汤里,砸出了一点浪花。

Mar.11.2013 PM 01:12 (糕点店与缠绕的对话)

吃了面,上楼爷爷奶奶家之前,照例去了趟楼下的副食品商店。这是家北京老店,卖各种老式糕点。爷爷奶奶喜欢吃。站在柜台前,我很享用说出这些语词:半斤杏绒饼干,白萨其马,半斤拿破仑,半斤枣糕,半斤豆沙方饼,两块金珠饼。我是个北京孩子。这些食物的名称,加上斤两,说出来,只要说出来,就是随时给了自己一些舒坦的理由。糕点放在电子称上,包装纸脆脆的。年轻女售货员的声音,也脆脆的。她们的外地口音啊。女售货员对着女售货员说,昨晚做了个梦。中了五百万,挺邪乎的。去韩国了。妈哟!他们家特豪华,请我吃韩国泡菜泡饭。这几天老做梦。转身看我的时候,女售货员也问我,白馅红馅?半斤枣泥?还有啥?女售货员也回答我,金珠饼里,加的是南瓜。这是些缠绕的对话。女售货员是糕点的牧羊人,她和另一个远方的自己对话。我是遗失的权杖,我和身后的自己对话。其实,我们说话,但很少对话。这些语句,就在空气里穿行,光溜溜的,没什么交情。刚好五十五。来个塑料袋吗?

Mar.12.2013 PM 02:54 (手机亲近音箱)

滋滋滋滋滋滋滋iziziziziziziziziiziziziziz……….手机亲近音箱。这些天,我一直沉默寡言。我有了更多的兴趣,聆听万物的声音。我想让音箱说话。手机想跟音箱说话。我没有开口,但音响反映强烈。稳定的频率和速率,持续不间断,如同手持一柄光剑。万物皆有声。物件之间的对话,是公开但无人倾听的密语。对人的世界来说,这是一种干扰。我可以打断它们的对话。听我说。我是MC,开口时,音箱才开始说话。何谓与万物对话?听,他们与你对话。

Mar.12.2013 PM 08:46 (卫生间虚掩身体与水流)

端坐。卫生间的时光,一定会慢些。门就虚掩着。隔着门,我听见,客厅里父母在看电视。电视里在放京剧。也许他们没有看。我又听了会儿。恩,这是三个空间。从电视机,到客厅,到卫生间。我们仍然悬挂在这个世界里,丝毫没有脱节。电视传送外部世界的声音。它生长在客厅里,开开关关,播播停停。这些响动,便是家庭的生命之树/指数。很多时候,客厅再大,父母也不太说话。我也懒得说。聆听彼此太累。电视才是传教士。它不知疲倦的陪伴。我们听电视机的。而卫生间,它狭小,少有回声。不需要对话,只需要关注身体与水流。不客气的说,抽水马桶才是家庭的教堂。每一次冲刷,大抵都是这新世界抵达的福音吧。恩。起身,冲掉吧!师兄啊!!!

Mar.13.2013 PM 12:27 (摩擦金属部件的游戏)

中午时分,下楼找个地方吃饭。穿过院子里的户外全民健身器材区,附近工作的年人趁着午休时间,三三两两围聚在不同的器械前。这些金属器械,常年经受风吹日晒,皮肤斑驳,骨节生涩。金属部件之间,嘎吱嘎吱,重复摩擦的高频,赶得上小鸟的叫唤。还有金属转筒履带的跑步机,走上一步,便持续在沙沙作响。无需抬头,你还能听到乌鸦们在交通声的上层,在树端,愉快的鸣叫。对于附近的年轻人来说,这儿是他们的公共空间。固定的金属健身器件,是社交的优良工具。身边的年轻情侣在器械上较劲儿,可以躺下去,但是能完全躺下去吗?哪有什么健身,都是些甜蜜的嬉戏。

Mar.13.2013 PM 12:37 (拔河与123)

不到十分钟光景,这些在健身器材区闲散的年轻人,已经重新组织起来,开始了一场拔河。我晒着太阳,站在一旁,静观。拔河是人类原始竞争形态的一种保留。准备好了吗?绳子绷得直直。人们反复研究节奏,身体,气息和力量的关系。加油,加油,加油,观战的女孩子嗓音又高又亮,急切稍显凌乱。一二,一二,一二。参战的男孩子以中低音有节奏的呼应和调整。风很大,双方声音相互压制,忽高忽低。这不是力量的简单对抗,而是声响的正面较量。只有在最短的时间内,排除干扰,快速建立和驯服自己队伍的声响节奏,呼应协调身体,最大程度释放力量,才有可能获胜。通常,这样竭斯底里的战斗坚持不了多久。裁判铝制哨子的短促哨音,可以轻易打开水闸,让有组织的紧张声响,一下子松散下来。拔河,直接铺面而来的声响,比这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机械的对话来得过瘾,它们像一朵朵就地展开的蘑菇云,开始和结束,都没什么征兆。

Mar.13.2013. PM 06:16 (长坂坡的风声)

究竟什么是街头?土地与风。精致的,静止的,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。下楼,出门,从安静的楼道里冲出来,只要几步就是喧闹的街道。我把手里的长板扔到地上,蹬上几脚。哒哒哒嗒嗒嗒,橡胶的轮子,开始摩擦过坑洼的水泥地面,就这样开始滑行。街头不是关于空间,而是关于时间。是每一次与土地和风的接触,是每一次摩擦掉的橡胶,毛发,皮肤,尊严。是睁不开的眼睛。是裸露。是在混杂的世界里,直接穿行,罔顾四周的勇气。站在长板上,我听不清自己的呼吸。只有把速度加起来,你才能听到风声,来自都市丛林的回响。

Mar.14.2013 PM 07:26 (戏剧是对话的结构)

受老储邀请,去看朋友主演的话剧。离开场还有几分钟,场外门厅里播了些funky的音乐。我和老储在音乐里聊天候场。碰到一个姑娘。我和老储在新加坡演出时碰到的姑娘。你,第一天来看这个吗?哦。噢!你,你是前两天刚来的是吗?我昨天刚来。昨天刚来。你记得我啊?当然当然。你那个,腰好了吗?还可以。你是知道我来了,还是?跟我提过你要来。对。但不知道今天,还,还挺巧。昨天晚上刚下飞机,哦,今天就来看了。呆几天?星期天走。星期天走,那还,那还行,呆两三天。我时常陷入这样的场景。这些对话,总是在一些临时缓冲的场合下发生。它们无关紧要,但总会发生。它们看似随即,其实有隐藏的规则。重要的不是声响,而是对话的结构。所谓戏剧,也就是对这些结构的打磨,并且反复播放。在剧场外的门厅,录下来的,就是戏剧。

Mar.14.2013 PM 07:30 (大钟不在剧场)

7点30分。钟声准点响起。这是剧场的开场声。剧场里并没有大钟。钟声录制于寺庙,也许录制于城市高处报时的钟。这是一种声响的戒律,以声响的硕大来表达,以强制的听见来实施。钟声,让剧场黑暗中的人,安静下来,退却下来,肃穆起来,把舞台的空间留出来。如同一道洪水,冲刷走各种私语的灌木丛,让声音退场,让聆听登场。我们共享同一个空间。界定观众与演员的,舞台和舞台之外的,是谁的声响属于故事的一部分。很显然,舞台之外,没有其他声响的空间。正式开演之前,钟声响起之时,观众们只有迅速的咳嗽,清嗓,做一些自我清洁。这里唯一允许的,是在舞台空隙的留白,贡献些沉默,掌声和笑声。剧场是都市中的寺院,钟声是清晰的戒律。观众就是信徒,跟随,默念,揣摩,观望,人们期待神迹。前年夏天,我出演过几场话剧。我明白,只有观众的静默与聆听,才有神迹的舞台。开场的钟声,是驯服的开始。

Mar.14.2013 PM 07:33 (聆听与凝视)

开场三分钟。我坐在观众席看戏。不管台上出演什么,剧场是我能认真聆听的少数空间。戏剧的舞台,它以黑盒子的形态,抽离了日常生活的繁杂。它让日常得以被关注,所有的声响都被放大和聚焦。形体动作的缓急,呼吸的快慢,嗓音的质感,对白的间隔,物体掉落的轻重。所谓舞台上的神迹,就是把有些东西抽出来,干净的呈现出来。先生,玩玩吗?先生,玩玩吗?东区最低价。不玩儿?不玩儿?拉到!玩儿,玩儿,玩儿。你抽一口。每字每句,都格外筋斗。对我来说,这样的聆听和凝视,是一种廉价的自我满足。我躲在黑暗和静默之中,舞台于我近在咫尺,分野清晰。舞台与自我保持安全的距离,它试图以神迹捕获自我。但在剧场之外,每一分钟真实的生活,我都是演员和观众。难以分身,更难以确定,哪里是可以容身的黑暗之处,哪里有清晰的钟声,哪里可以自我观望。

Mar.15.2013 AM 12:40 (酒桌上的真戏)

看完戏,跟朋友们去吃饭。喝了点酒。转眼就凌晨。不大的桌子。还是那样,大伙儿交替着掏心窝子说话。都是在新加坡演出时结识的朋友。这样的酒局我常参加。这会儿的戏,才是真戏。刀刀见血。我这个观众,终于可以离开黑暗的观众席,坐在了舞台中央。跟几小时前结束的剧场不同,这饭桌之上,同一时间里,正在同时上演两出戏。一出是男欢女爱,独白。一出是业内情仇,四人出演。酒精让时间缓慢,放大了情绪和对话。就这么盘根错节,我两边都听着。什么也没耽误。左边:她自己牛逼。在所有的讨论会的时候,觉得自己特别牛逼。不是,我跟你讲,最重要的是,有人认这个人,知道吗。不是,不光一人认,最重要的是,他妈的这孙子一出去忽悠,他真能忽悠。因为,他们就是说,外国的东西牛逼了,中国的我们看不上。不,蓝蓝,这个思维…咱们单位真的比上海话剧院牛逼啊。不,你不能把这两个一块儿比。虽然…但是…哎,上海戏剧学院的舞美系是全世界最好的。这是没法弄的。但是戏来说的话,不是舞美第一嘛!上海就是小家子气啊!右边:见着了也没那么兴奋。不知道为什么,而是,觉得一切有点奇妙。当时在新加坡,那几个月,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,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你存在。我也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。特他妈的怪,就那么一拧巴。你说我能跟她结婚吗?真不知道。你说我能真移民新加坡吗?也不一定。她的性格我其实真不了解。单纯倒好。到这儿一见到所有人她会紧张。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她在新加坡租了一房,房东的女儿说特别不喜欢她。搬家了。我草。

Mar.15.2013 PM 07:13 (电影院里眼睛快过耳朵)

电影刚开场不久,全场安静得紧。我并不清楚片中喃喃自语的男人,在讲什么。极重的英文口音。背景的声响,是节奏稳定的心跳,逐步增加音量的合成器黑暗音色,又似涨潮的潮水,在接近脚脖子的一刻,退了下来。这些太费脑子。我盯着字幕,试图跟上闪烁的经过翻译的语义。这确实是看电影,他们说了什么并不打紧,关键是我看见了什么,而不是听到了什么。我的眼睛比我的耳朵快,懂事儿。我能做的,就是摸索着吃点爆米花,咀嚼磨牙,听口腔的嘎吱回响,塑料袋的窸窣作响。

Mar.16.2013 AM 10:47 (绿树红墙吹嘘碧空千里)

恩,这是美好的周末上午。我汲着拖鞋,站在客厅的窗口。我在心理默念。又问自己:凭什么,这么快的,认定这是美好。是歌声吗?小船儿轻轻,飘荡在水面,迎面吹来凉爽的风。绿树红墙。是黑白的影像,柳树下红领巾孩子划桨而过。是母亲在唱着歌,放下马桶圈,马桶盖,从卫生间开始,满屋子收拾。母亲的嗓音,出奇的清脆,没有丁点犹豫,像夏季林间的水流,浸润了房间。这是周末,城市安歇,屋外鸟鸣,空气轻盈。屋内,人们空了下来。所谓家务劳动,听起来是说:来来,先不要吹嘘碧空千里,与万物对话。先看看家里这些日常之物,它们需要抚慰,接触。

Mar.16.2013 PM 05:56 (俄罗斯套娃不是重复)

我在手机上播放这段录音,同时再次用手机转录。现在,我开始聆听这段新的录音。完美,还是1分17秒。稍微音质薄了些,几乎听不出来。唯一更改的,是手机上显示的录音时间。还是这段声音。在刚才那一刻,我聆听过的那一刻,同样的内容,重新获得了意义。声音,在反复的聆听中获得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坐标。这是我们录制声音的意义。关键不是重复,重建。而是介入,再造,干扰,实时。通过声音写作重建的,不是以孔窥豹的世界。应该这么说,无所谓重建,我聆听的当下,即时当下真实的现实。把声音录下来,播放出来,让它成为现实的一部分,而不是成为对过往的纪念和重新想象。最为吊诡的是,这段声音,是Zafka在饭馆儿讲述关于自己关于声音的过往,而在某一天,他也会仔细聆听这段声音。Zafka是个极爱说话的家伙。我很怀疑,他的整个世界,在一句接一句密集毫无停顿的的话语里,密密匝匝。

Mar.16.2013 PM 11:57 (黑暗的行者在天桥底下)

操!牛逼啊!真正黑暗中的行者!你丫慢点!我看着我的兄弟大卫,在午夜黑暗的天桥底下跳上长板,远远滑开。跟着滑开的,还有我的声音,在天桥底晃荡开。我紧追了过去。我草,你他妈的太凶了。天桥底两侧走道的中部,声音要实在些。魔妖畜生你这是。跳上去,跳上去。走啦!车车车车车车。没事儿,踏踏实实玩儿,玩儿不就是为了躁嘛。小心车,起来。我操,还挺疼。稳住稳住。来,示范!只有空洞的房屋,闲置的厂房,高耸的教堂,冗长的医院走道,封顶的室内球馆,才会有回声,声音才能飘起来。人们喜欢让声音落在实处,易于消逝。在没有光的时间,所有的回声,都是声音记录下的自我投影。这些城市肌体里的空洞之处,风呼啸而过。我们钟情于这些飘荡的空间,它让人踏实。

Mar.17.2013 AM 09:26 (马桶冲走电视国学的尊严)

周日一早,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。我起床,穿过客厅。电视里,年轻男主持款款而谈。大师刚宣讲完国学。男主持谄媚,盛赞国学妙用无穷,建议一无所有稚嫩迷茫的年轻人,从国学中寻找人生观和价值观。他的声音让我呕吐。不,不,不是声音的问题。他的嗓音柔和,普通话也算得上标准,我听到过太多类似的声音。让人呕吐的,是讲述的内容,话语的语义。可是从我听到的那刻起,这个声音和语义,不由分说,已经生长在一起了。注意,是语义,而不是声音本身,成为了这个声音的个体标签,区隔符号。我忍不住咳嗽,转身往卫生间的洗手池里吐痰,打开水龙头冲走。还不甘心,我又按下抽水马桶冲水。我想用一些新的声音,盖住这个声音。只是简单的盖住,不用争论辩驳。我所讨厌的,就是这个声音。不,不,不是简单的用了一些新的声音。我在征用新的声音背后未曾言说的语义,去对抗我所不喜的语义。让我们在梳理一下周日清晨的声音事件:这不是关于男主持的声音被我咳嗽吐痰加马桶冲水的声音掩盖,而是一段语义被另一段语义所反抗。来,再进一步,让我把这个声音抄写转为文字,去掉声音留下文本,让语义直接呈现,让对抗继续:…受益匪浅。但更多的感受,我觉得,您是在倡导我们,倡导更多人,坚持,修正,或者是努力去寻找一种信仰。国学的信仰。我接触了一些年轻人,也接触了一些成年人,也有一些年长的老者。通过您的国学,我对三种人略微有点感知。年轻人需要国学,因为初出校门,初出茅庐,他们不太容易找到方向。他们需要国学,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观,和价值观,应该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努力。

Mar.17.2013 AM 11:26 (婚礼上的逃婚曲)

周日正午,婚宴的标准时光。去参加朋友的婚礼。对我来说,所有的婚礼,都是一出喜剧。舞台上,爱情的神圣和家庭的世俗试图达成和解。舞台下,我和朋友们围坐一桌,插科打诨,试图和社会系统的和谐保持适度的距离,以免过度无趣。我也做过朋友婚礼的司仪。不是个好混的活儿。婚礼司仪,不是牧师,也不是红娘,更不是长辈。通常是个没啥干系的第三者。婚礼开始,新娘入场。司仪的角色是讲述,仿佛现场的观众都是盲人,仿佛他是新郎新娘自己人。他介绍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,新郎的心情很期待,新娘正幸福入场,身穿洁白的婚纱,在父亲的陪同下缓缓走来。现场音乐响起。太缺了。毕业生的主题曲,逃婚的歌。我和朋友们大笑起来。这几年参加婚宴,见识过从民乐到摇滚乐,从方言到鸟语的各式背景音乐。不管哪种,只要喜庆,舒缓,都影响不了舞台上的表演。仪式还在继续。新娘父亲说,今天开始,我女儿交给你,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她,你能,做到吗?新郎说,您放心吧,一定能做到。奇妙的时刻,上一辈磕巴的南方话,和新一辈的北方话,毫无障碍的愉快议和了。太缺了。

Mar.18.2013 AM 09:31 (声音是物件之于世界的关系)

隔壁在装修。中低频的机器马达转速柔和。轻触,旋即离开,再轻触,不着痕迹的打磨掉某些物件的边缘,去掉些棱角。晨光中灰尘扬起,不哀不怨。还未停顿,锤子随即跟上,旁敲侧击。这是一场先锋爵士演出的前五分钟。铜管羞涩,无调性的即兴尝试,打击乐见缝插针。这东西让我着迷。每个物件,都有自己的Flow,所谓韵律。物件打开,发声,开嗓。声音并不居住在物件内部。声音,是物件之于世界的关系。

Mar.18.2013 PM 08:17 (乒乓的乒乓)

乓乒 乒乒乓 乓 乓乒乓 乓乒乒 乒乒乓乓乓 乒乒 乒 乒乓乓 乒乓乓乒乒乓 乓 乒乒 乓 乓 乓乓乓乓乓 乓乓乓 乓乓 乒 乓乒乒 乓乒乓乓乓乓乒 乒乒乒 乒 乓乓乒乒 乓乓乒 乓乒乒 乒乒乒 乒乒 乒乓乒乒乒 乓乒 乒乒 乓乒乒乓 乒乒乓 乒乒乒 乒 乓 乓 乓乒 乒乒 乒乓 乓乒乒乒乒乒 乓乒 乒乒乓 乓 乓乒乓 乓乒乒 乒乒乓乓乓 乒乒 乒 乒乓 乓 乒乓 乓乒乒乓 乓 乒乒 乓 乓 乓乓 乓乓乓 乓乓乓 乓乓 乒 乓乒乒 乓乒乓乓 乓乓乒乒乒乒 乒 乓乓乒乒 乓乓乒 乓乒乒乒乒乒 乒乒 乒乓乒乒乒 乓乒 乒乒乓乒乒乓 乒乒乓 乒乒乒 乒 乓 乓 乓乒 乒乒 乒乓 乓乒 乒乒乒乒 乒 乓乓乒 乓乒乒 乒乒乒 乒乒 乒乓乒乒乒 乓乒 乒乒 乓乒乒乓 乒乒乓 乒乒乒 乒 乓 乓 乓乒 乒乒 乒乓 乓乒乒乒乒乒 乓乒 乒乒乓 乓 乓乒乓 乓乒乒 乒乒乓乓乓 乒乒 乒 乒乓 乓 乒乓 乓乒乒乓 乓 乒乒 乓 乓 乓乓

Mar.19.2013 AM 09:18 (会议上的公共与私密)

集团内部杂志编辑兼记者。我早已辞去这份全职工作,但得空还在兼职帮引我入门的杂志社老领导做事。今天是一整天的集团会议。台上集团领导在讲话,呼吁大家去看哈佛商业评论新一期的专题:传统广告已死。声音通过麦克风和喇叭传过来,在会场里飘荡,四面八方。我在台下坐着,用笔在纸上戳,划,写,涂。我在记录,为刚确定好的选题。这些会场上的话语,它逐步与发言者脱离,把自己抽象成一个事件,一个巨大的有机生物。沉默者聆听它,被它笼罩。坐在一旁,我的老编辑扭头轻声告诉我,台上这人嘴里讲的这些,无所谓。你跑一趟。去19楼,要一本新的财经杂志。找到他新写的文章看看。老编辑的声音就在耳边,非常实在。有些东西破掉了。舞台之上,麦克风和音响,再大的场面,再大的音量,也抵挡不过一次简单的交头接耳,一捅即破。

Mar.19.2013 PM 05:18 (非会议的会议与话语的霸权)

会议持续了一天。不长也不短。会刚结束,老领导带着我半道截住集团的领导老范。还是为了这期内刊的稿子。我想问有关会议形的问题。老领导说,是个好问题,但你不能在会场提问,身份不合适。现在行,会结束了。这期就这么一个采访,让老范谈谈这次的会议形式。老范对我说,建议你去查查。Unconference。有报道标题说,24小时神经质。我“哦”了一声。我们三个就这么站着,短暂的两分钟。是否也算得上一个新的会议?人是最大的发生机器。从说话开始。言语,透过不同的躯体和大脑,生长起来。成为一些景观,或近或远。成为一些钥匙,打开或者关上。成为一些气泡,升起来或者落下去。会议,是对人类聆听模式的终极挑战。它是景观,是钥匙,是气泡。如何在一个有限的物理空间内,建立相互聆听的模式,让言语有序?听不见。没听见。听不到。诸如此类种种。失控才是会议的常态。你相信unconference吗?在这里,无序才是真正的秩序。如有沉默,是等待还是屈服,还是根本无意?此刻,我最常说的一句,“哦”!“恩”!

Mar.20.2013 AM 11:09 (机场的仁慈)

飞去上海演出,更是为了见女朋友。上午的班机,正在安检。手机。硬币。雨伞。登机牌。iPad。相机。电脑。外套。裤兜。把物件和身体分开,但又把身体物件化。一左一右,穿过机器,被射线看穿。金属物件不说话。我也无话可说。滴~~滴~~~。长声或者短声。单音节是最高效的警示声响。安检,就是些命令。提示。检查。检视。让物件曝光,剔除不需要的杂质。安检,没有人检查大脑的金属质地。我同iPhone交换了耳朵。你所听到的,只是我的iPhone所听到的。它先站在我的手里,又顺利躺在塑料筐里。被盖住。它滑上了传送带,穿过扫描机器的隧洞,被看不见的射线共振。随即又被扔出来。它像一个导盲犬,带我进入看不见,也听不到的机器内部。安检,是等待被看见的过程。所有的看见,开始于听见。我们聆听指令,聆听警示,它们来自机器和身体。我们服从声音,随遇而安。

Mar.20.2013 PM 03:51 (地铁里重复时间的乞讨者)

重复。重复。重复。重复。重复。包括你我在内,这个世界的声响景观,大抵来说,可以机械的理解为在足够长的时间内,无数个不同长度的声音景观,各自不断重复,相互嵌套在一起。地铁的关门,启动,加速,减速,刹车,开门,2到3分钟重复一次。地铁车厢里的电视节目,也许每3小时重复播出一次。年幼的乞讨者,抖动手中堆积硬币的塑料碗,5秒钟重复一次。他嘴里的乞讨词,5秒钟重复一次。重复,只是现代时间概念下,都市景观不可避免的内在骨架。这没什么让人出乎意料的。世界的趣味,在于错误,每一次重复的些许差池。世界的趣味,更在于我的双耳双脚,所选择的与某一位重复者的距离。下午三点五十一分,我所听到的世界,就在每一个循环错节的点上,与众不同。

Mar.21.2013 PM 09:04 (街头与拟声的身体)

还在上海。和女友从家里出来,去演出场地。我没有和女友说话。高跟鞋敲过人行道。汽车呼啸而过。这是午夜爵士说唱演出的预演。我即兴哼,女友即兴回应。感觉极美妙。不是语言,也不全是乐音。它臣服于情绪,发乎于身体。身体难得自由。张嘴,却不给指引,发声便成了极难之事。人们需要结构。所谓拟声,模拟声音。人学习如何说话,如何奏出乐音。人被语言控制。从身体到心灵。即兴的语言太少。即兴的非语言更少。我们需要一些新元素,没有结构,就来自即兴的瞬间。在街头,相互激发,只需几个来回。这种交流,不同于现场的乐音,也不同于我擅长的即兴说唱。它直探身体和情绪的柔弱之处,羞涩,不知所终。即兴让人不适,它试图借助于记忆。记忆闪断,模糊,人忽然柔弱起来,害怕没了章法。剩下女友的娇嗔之声,在这一段胡乱的即兴里,情真意切,稳稳当当。

Mar.21.2013 PM 09:10 (出租车上的丛林雨蛙)

一把上好的刮胡刀,必是一只上好的丛林雨蛙。半个月过去了,我的耳朵对世界敞开,世界也对我敞开。我并不太明白,这些丰富性,重复性,到底意味着什么。我也不在意。现在,坐在出租车里,等待红灯的片刻,师傅在刮胡子,世界停滞。女友在一旁说,我们不在出租车里。我说说话,我们就在火车里了。我只有在坐火车的时候,才会特别注意声音。也许是因为黑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不,不,我们不在刚才的火车里。我们在豆瓣里某个故事的火车里,什么火车我都愿意坐。我们在豆瓣故事里主人公搬家的旅行箱里,塞满了一辆金杯。不,不,不,我们也不在别人的行李箱里。这次搬家,我没有拉杆箱,我把行李寄走了。也许,还是通过火车。还有什么区别?我问。你看,没什么区别。出租车还停着,只有语言才能超越空间,或者,在空间之内繁衍空间。双耳封蜡,止于幻听。只有这样,你才能不把自己给丢了。

Mar.21.2013 PM 12:50 (风和日丽的宇宙)

这是道谜题。一声一宇宙,层层叠叠。我猜想,当自己发声之时,我是否在自己试图录制的声音宇宙之内?如果在,我又在宇宙何处?让我细细数来:第一层。风和日丽。第二层。窗外的打桩机,突突突突突突的吐着信,侵入地面。第三层,我在高楼屋内,斜坐在电脑前。第四层。练习。练习。练习。晚上演出前的练习。点击鼠标,把音乐从音箱里放出来。愿它是云。第五层。白蛇吐信,我用句子试探世界。这是奇妙的维系。身体跟着句子的呼吸摇动。你看,并不繁复的五层,还算听得过来的宇宙。只是,那离你太近的,终归于沉默。那过于响亮的,总无法持久。那被你遮盖的,才是宇宙的深处。我是MC,不甘心藏匿的天工巧匠。我洒出语词。它们密度不一,它们咬在一起,闪闪发亮,引人入胜,遮天盖地。为什么要说出来,唱出来?在自己录制的宇宙边缘,没什么理由不沉默。说出来的诗意,都太刻意。只有窗外,依旧风和日丽。

Mar.22.2013 AM 01:32 (街头闲聊的城市隔阂)

演出完,我们逃到门口,抽烟,透气,闲聊。人就是原子,在不同城市,不同的空间,散漫游动,见面闲聊。上海话,北京话,成都话。一个城市有自己的口音吗?这是一种障碍吗?口音是空间的通行证吗?朋友说,在北京,有贴心的朋友。在上海,大家都是朋友,其实根本说不上话。成都话?我他妈的就一个人。可怜兮兮的。很可怜的。我们在每个城市,寻找自己的躲避之处。我的朋友就躲在shelter。我说,山清水秀,心里苦闷。还有人还想去北京呆一年,不在意空气。在临街的门口,我们的对话就这样聚起来,我们就这样躲起来,又随着交通声散了,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酝酿一场雨。所有的闲聊偶遇,只不过是摇摇晃晃的临时建筑。它没什么重量,也谈不上危险。我们需要它。我们需要的是絮叨。讲出来,让它飘走,排空自己。

Mar.22.2013 PM 04:51 (空旷公园的魔幻剧)

空旷。城市里珍稀的品质。空旷。张大嘴把时间的密度稀释下来。声音蹿在气泡里。有鸟高鸣,交通嗡嗡,脚步踢踏,交谈琐碎。我喜欢公园。空旷之地,都市丛林的应许之地。人们在公园散居,发梦。下午五点,朋友在公园等我。两个姑娘,围坐着聊天。我悄声走近她们,在丛林中听到一出魔幻剧。你简直就是铁皮驴。阿胶驴。是什么啊?还没想出来。你都抽起大麻了也想不出来。你真是。你要会翻跟头就好了。那可是技巧锦标赛。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。恩,真好。

Mar.22.2013 PM 09:15 (没名字撞到名字)

精气神的哥们儿在酒吧准备演出。开门,黑胶的味道扑面而来。人和机器的对话。有温度,通过指尖,摩擦,反复。优雅的。贝斯低沉。鼓手干净。最早的黑胶是虫胶。让原料转起来。虫子,树木,胶的芬芳。摩擦,就是虫子吐出来的胶泥。没名字的你撞到名字。小老虎,这是你祖宗!

Mar.23.2013 AM 09:11 (呢喃清晨)

在上海的清晨醒来。男女呢喃,低声轻笑,私密有致,柔软的撕开了一天。对我来说,不是每个清晨都可以这样醒来,更谈不上私密。私密,不是来自语言信息的晦涩,也不是轻声细语。不,不是这回事儿。它直接来自身体内部的殿堂。鼻腔,腹腔,胸腔。它不急着表达什么,它简单呈现,共鸣。那又如何才能收纳这美好的清晨?我是一名农夫。在上海的某张床上,有我灌溉的私有之地。打开手机,录制,截取,我在清晨收割。能收割的,便不是那些看不见的,听不到的,或是遮盖的和微小的。所谓私隐,不能收割的它们,还盘踞在身体的殿堂里。我等着。

Mar.23.2013 AM 10:38 (澡堂丛林)

我被吓到了。在通往泳池前的更衣间。孩子和父亲,站在狭窄密集的热带雨林,水流刷刷的从屋顶降落,砸碎一地。犀利的沐浴喷头,孩子在水中喊爸爸,爸爸和孩子说话。空空荡荡,着不了地。我站在自己的雨林里。耳朵睁不开。眼睛也睁不开。我们被万物的声音包围。我们与万物相处,我们在万物的声音里,孤独对话。

Mar.23.2013 AM 11:46 (孩子直通天地)

差不多一个小时。孩子和父亲从泳池回到更衣间。沐浴,更衣。木质的长凳,铁质的存衣柜。我也在一旁,更衣,侧耳。父亲善命令。语言是清晰的指令,复杂的逻辑,成年累月修建的权威。出来。冷的。穿衣。快。出来出来。孩子只是欢乐的叫唤,发出愉快的寒战声。没有说不,也没有说嗯。不是反抗,也不是揶揄。孩子不善语言。孩子直通天地,枝繁叶茂。孩子住在自己的世界。没有争锋,无谓相对,也没有对话。孩子抓不住。

Mar.23.2013 PM 05:44 (口音的崇高与声音的转译)

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。我不是上帝。我也不想思考。听人说,我们都在戏里。别的管不了,眼下这房间里,坐着个小丑,念着一篇悼文,有了出独幕剧。我在舞台上,也在舞台下。我在小丑身后身前,晃来晃去,听了又听。忽远忽近的,还有女朋友的高跟鞋。今天是无数个祭日中的一个。Curt Kobain。今天纪念柯本。死去的人纪念活着的人。I am sitting in the room。在这个房间里,声音被不断转译。Kobain的音乐,被转译成广播里带口音的长悼文,我把它们随机转译成喷嚏,拍手和大笑。我们都在戏里。我们相互观望。我们各自成为别人的鱼肉。逻辑。口音。语调。节奏。语词。还有杯子吗?有。房间破了。

Mar.24.2013 AM 11:52 (左转弯介入右转弯)

耳朵快震聋了。在公交站和女友等车。一辆大公交。转弯进站。右转弯,左转弯。喇叭放在窗外,持续重复指令。巨大的喘息轰鸣,遮掉了雨点落在候车棚顶的声音。听起来,我正面对一头怪兽。我录了下来。恩,但是为什么?被侵犯?用录音抵抗?抵抗什么?这巨大的,左转弯与右转弯的机械怪兽?这是一种景观?一种可以复制的景观?不是复制。也不是消解。聆听让物件敞开。让自己敞开。声音让人缓慢。你无法快速断了干系。这就是你介入世界的方式。录音没有尽头。不是截取一个片段,而是生成一个藕断丝连的新世界。声音,是世界持久的生命力。大公交,是混杂的生命体,机械嘶鸣和女声的导航。它是流动的。录音是生命时间的孔洞。经历,共时,在场,是最重要的意义。声音和生命本体,合鸣。

Mar.24.2013 PM 02:45 (街角水果店里电视机和我们对白)

午后,街角水果店的女售货员。店里一角的电视机。现场正在发生两段对白。电视里,是女子的倾诉。钢琴和小提琴,标准的催泪配置。对不起。男人的道歉。哭诉缠绵,简简单单谈恋爱。简简单单相爱。电视外,我们和女售货员简单交谈。零碎对话。波澜不惊。我们是过客。我们直呼物品的名字,讨论草莓,橙子,价钱和水果的成色,听塑料袋的摩擦,电子秤的滴滴。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,我都会不停遇见街角饭馆和小铺里的电视机,服务员和售货员,以及散落的对白。什么是日常?在过去的半个多月,我打开了耳朵。但是什么让我按下手机上的录音键?听起来,没什么东西是重要的。只是这些重复的事儿,让我知道了日常的发生。它们碾过我的身体。我的录制,也成为这种日常的一部分。复制的目的,不是保存和回顾。我需要的只是行为本身。用一千个,几万个,无法分辨的日常,来复原日常消逝的肌体。用每一个醒来的细微当下,来触摸日常被淹没的宏大。真的是这样吗?

Mar.25.2013 AM 12:35 (凌晨的鼾声辗转反侧)

我听过不少的鼾声。只有真实的陪伴,才有机会听到鼾声。父母,亲人,朋友,爱人。床。房间。家。在最私密的空间,我听到鼾声,呼吸受阻,舌与软腭颤动,产生粗重的声音。再夹带些磨牙,梦话,辗转反侧。在凌晨午夜,我们毫无防护。鼾声,又称睡眠暂停综合症。沉静的夜晚,有人试图中断与世界的无声共振,勉强着发出声响,开始对话。我被唤醒,安静的聆听,手足无措。

Mar.25.2013 PM 07:57 (三轮车的高频精致入脑)

被击中了。细微闪亮的高频,拉得长长,透明而精致,直入脑皮层。我追了上去。载满啤酒瓶的三轮车,晃晃荡荡。金属,玻璃,液体,并不耀眼的早春阳光,奋力的骑行与垂垮的车体,贴身而过。这还是街头,可以有荡漾的诗意。你可以说,自从开始录音,我不再是战士。做个园丁如何?观测,揣摩,修剪,培育,鉴赏。我们总想留住点什么。每段被截取的声响,像极了这都市浪荡子复辟搞出来一大堆微缩盆景。可远观,亦可亵玩。

Mar.26.2013 AM 07:45 (闹钟是完美自我训诫的助手)

在清晨,我们如何醒来?难得不被唤醒。闹钟是忠实的狱卒,完美自我训诫的助手。它与身体对抗,以割断呼吸节奏,摧毁安静的方式,提醒秩序的存在,时间的流逝。奢侈的是自然醒,让身体与日月草木同辉共暗淡,自然的醒来,而非与城市或是他人同醒。起床的痛楚,是都市生活的最大伤疤。如何可能回望生活,自缓慢中寻找拥有过往的痕迹?我们想要记住某个清晨。可我们习惯的,是忘记所有具体而微的清晨。我们能够记住的,是一个一个种类的清晨。比如今天,窗外警笛长鸣呼啸而过。

Mar.26.2013 PM 04:40 (时间就是一池子水)

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,时间就是一池子水,很多时候,没有风声,也觉察不到流动。我也喜欢呆坐着,站在池子中央,与万物相处,享用静止。当然,只要抬头,你也能看得见声音,时间流动的风向标。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。隔壁在装修,电钻钻进墙里,风向标向北。我拖动身旁的空椅子。喝口水,又放下杯子。随后咀嚼几口薯片。又打开微波炉,关上,转动时间标尺。我什么都没有放进去。我把那一刻的时间放了进去。这刚过去的一分半钟,池面水波荡漾。与万物对话,让自我与此刻生活空间的物件,一同拥有边界,也划出相互的距离。

Mar.27.2013 PM 03:01 (燃烧植物置换空间)

还有最后一口要不要?好啊!可到底,是什么的最后一口?呼吸,幻觉,心情,现实?植物种在音乐里。这是听不见的音乐。没有聆听,只有漫游。不是时间的缓慢,而是空间的置换。我在音乐的巨大空间里。那些具体而微,可触摸,无穷无尽的物件,跟随目光所及,自我繁衍。在这样的空间里,花上些时间端详每一样物件,准确说,这是让人欣喜不已的度日如年。此刻,你听到这段录音,音乐在朋友家不大的客厅里,薄得像一层纸,一张贴在身后的墙纸。而我在另一个世界里,听不到你。

Mar.27.2013 PM 05:30 (谈什么旅行啊)

植物燃烧已尽。朋友们开始讨论旅行。朋友的女朋友,之前在泰国,现在又跑到印度去。她的微博,我给你看。挺棒的。又有朋友说,要四月底走。我在一旁呆坐。这是上海,我还在旅途中。过去一年,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不同城市游荡。旅行,换掉点时间和空间,看到些自己或他人生命的新痕迹,以此憧憬些变化。有新鲜,也有不安。我没有离身去看朋友的微博。我选择追踪耳边松垮的爵士小号,闲散的钢琴。多简单啊,我们随时可以神游,双脚未动而离开自己熟悉的时空。过去三个星期,我打开耳朵聆听。对我来说,耳畔随时盛开新世界,和我脚下的现实相比,这不是旅行,而是实时的共生。

Mar.28.2013 AM 10:59 (头太方了进不去山洞)

城市里交通的噪声,就是挡不住的洪流。更准确点,是钢铁颗粒的洪流,常把我们脑部的河床冲刷得干干净净,麻木不堪。这玩意儿,容易让人疯癫。我身旁的女伴,站在洪流之中不肯挪步,只是绕着我打圈。她嘴里嘟囔着没有语义的哼唧,一点点靠近我,随即又喊我的名字。她把每一个字的发音,都削掉一些,替换一些,重新摆放起来。她突然靠得近近的,声音发的很大,得意的完成了一个故事:从前有一只小老虎,他的头非常方。有一天,小老虎走到一个山洞边,他用它的胡子瞄了一瞄这个山洞,他怎么也进不去,为什么呢,因为他的头太方。

Mar.28.2013 PM 02:26 (易拉罐翻滚在街道)

街道川流不息。被各种声音包裹,挤压,冲撞。人们路过,穿过,滞留。没有人占领街道。有人沉默,有人发声。人们熟练的使用街道,舍弃街道。我痛恨街道的麻木和无趣。每次和女友外出,我都想制造些声响,找些乐子。街道需要游戏。踢,踢,持续的踢一个易拉罐。易拉罐在水泥的街道上,翻滚。踢,再踢。就像不经意的用石头打了一个水漂。踢,再踢,然后用人声轻快的模仿金属蹭过地面的声音。声音是权力,一种随时可生产的标识,一种可再生产的结构。街道需要游戏,但街道没有孩童。每一声,都在期待下一声。汽车到站了。翻滚的易拉罐停止。今天,女友对街道的占领结束了。

Mar.29.2013 PM 03:08 (随手打开录音随手打开身体)

对我来说,录音快要成为一种习惯。随手就来,未经思考。它不记录生活。它不是时间的留存和追赶者。更多时候,它是个预言者,一个旁观的神。它预支时间,帮助我想象生活的轨迹,那些未曾注目的凹凸起伏。这更像是冒险。在上海,和异地的女友共处。我敏感于时空的变动。在两个人的亲密关系里,录音行为,隐约成为一种预判。这个下午,我随手打开录音。我们随手打开身体。这些亲密的关系,追随身体的轨迹。对话,根本上是身体的交流。声音是震动。它标记生命的痕迹。它让每个行为变得有迹可循。由此有话语和呢喃。言语的节奏,语调,质地,是身体的产物。震动身体,自然发出声响。今天我是按摩师。拍打身体。嗯..嗯..嗯.嗯…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…嗯嗯嗯… 嗯嗯….嗯嗯……..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…..我拍打她的身体。身体给予回应。就这儿。就这儿?我使劲儿敲打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…是这儿吗?隔壁仍在装修,打孔枪拍打墙体,已经有很长时间了。

Mar.29.2013 PM 07:04 (界面之声与机器说话)

和女朋友去看朋友。我们在房子外面,我们与远处的交通声伴随。房号,数字,按钮。我们在金属界面的另一边。叮当,叮当,叮当。持续,但没有回应。女友慌忙说,按错了。换一组数字。拿起话筒的声音,没有人说话。门打开了。长长的鸣叫,直到门关上。我们通过很多数字,机器的界面,与世界沟通。有ATM机器,也有门禁。通过机器的沟通。一系列的数字,去往另外一个空间。我们喜欢让界面有声音。如此,我们得以知道,界面与自我的痕迹。开启门禁。你是谁?上了电梯,出门,见到朋友。

Mar.29.2013 PM 09:26 (女人们的聊天垂吊在屋顶)

约会约会约会约会。这是女朋友的朋友们。在我的左边,右边,正面,侧面。女人谈论男人。谈论家长介绍的对象。男人要求发照片。女人不愿意。发照片就是扒光了自己。说话呢?不扒光自己吗?交换照片吧。不发的话,我们还能聊会儿。让我们谈论条件。男权的世界,女人们的聊天垂吊在屋顶,变成圆乎乎的迪斯科球,闪闪亮亮,晃晃悠悠。我在一旁,嗯了一声。在女人的世界里,我就是个男权的代表。我就是迪斯科球垂吊在屋顶的轴。一根黑色的铁轴。背景电视的音乐,持续响起好声音选秀里莫西子诗的音乐。他在唱,阿姐,怒。阿姐,怒。

Mar.30.2013 PM 01:53 (世界就是一锅喃喃碎语的残粥)

午后,起了点风。我们经过人们,人们经过我们。风经过我们,我们经过风。有人在扫地。时光流逝,不带来水的声音。耳蜗里有细致的触感,来自植物对大地的抚摸。鸟鸣,脚步声,街头对话与嘀咕,呼唤孩子的名字。 我站在街上,我的世界在灶上躺了十天。这一锅尚有温度的残粥,只剩下些喃喃碎语,语意模糊。

Mar.31.2013 AM 10:01 (胶带会说话但词语已经衰老)

打包打包打包打包打包打包打包。把东西放进纸箱。盖上箱子。麻利的用胶带绕过箱子。用手抹,贴紧。剪断。扔掉剪刀。再绕两圈。重复一千遍,一万年。胶带仍然会说话,但所有的词语,都在你学会的第一天,开始衰老,开始死亡。

Mar.31.2013 PM 08:20 (把世界切成薄片换取一秒钟时间的味道)

把世界切成极薄的片,放嘴里,还没闭嘴就融化。这就是不到一秒钟,时间的味道。

Apr.01.2013 PM 01:47 (溪水冲过后背)

你需要下一段时间,下一个生活,才能知道现在是什么。只有你踩在草丛,在丛林里潜伏,让蛙鸣炸掉头顶,溪水冲刷后背,飞机轰鸣的脉冲如远方浅浅的雷鸣,你才知道,我们现在不在城市,而在山里。

Apr.01.2013 PM 02:14 (把郊区录下来藏在兜里)

郊区有郊区的味道。在山里,世界的密度被稀释下来了,清清淡淡。因为空间被打开。对,就是四目所及的最大距离,所能定义的空间。鸟鸣蛙鸣,电视机里粤语飘过,马路上驶过的车辆,天空飞机长鸣的发动机。我录下这些声响,藏在兜里,把他们当成糖果,慰藉自己的过去。

Apr.02.2013 PM 07:24 (我们不说话的时候食物也没有说话)

在餐厅吃饭。我没有说话。也不知道有没有朋友。我们不需要说话。这个世界自己在说话。我们说了,这个世界也听不见。我们不关心这个世界是否听得见。我们围坐,用语言建立一座高塔,生成一朵蘑菇云。一桌上就餐的人,拥有同一场暴雨,以及一种同样的病痛。人们说,嘈杂。无序的时候,声音沦落为一个平面。我们不说话的时候,食物也没有说话。

Apr.02.2013 PM 10:36 (不知为何丢失的20分钟)

这是最后一段音乐。片尾,还有些静默闪烁的鸣谢字幕。放映厅里,就我一个人。我叹息,咳嗽掉了下来。没有急着起身。椅子嘎吱作响,情绪不断。我安坐了会儿,走出电影院。看完电影的情侣们边走边算,刚才电影的时间里,不知道为何丢失了20分钟。

Apr.03.2013 PM 08:38 (太说了)

操,这电影还真是挺躁的。我要去医院现在都好不了。啊?公交车里的液晶屏在播放儿童节目。这附近没什么电影院。3D啊!比你家干净多了。我,站在大卫和朋友旁边。什么东西啊,不知道他在干吗呢。朋友以为我在看手机。我在录音,朋友以为我在拍照片吧。玩儿吧?玩儿呢。不后退就走路,怎么就不见蜻蜓的小宝宝呢。因为蜻蜓把小宝宝生在水里面。你这麻烦,可是麻烦总来找我。一年之后啊,蜻蜓才能长大。草,说会儿啊!现在我觉得自己太说了。卧槽,我感觉自己有点像个话,对吗?哎呦!哎呦!公交启动,我们都快被晃倒在地上。

Apr.04.2013 PM 03:51 (复古游戏机的潮汐)

潮汐澎湃。不断等分重复的音阶。我们卡在八比特的模拟游戏机里。老四,老四,那跳舞没了。谁是老四?老四在和他老婆说话,十五块的桶,一个就够了。老四,老四。潮汐澎湃澎湃。不断等分等分重复的音阶。我们卡在八比特的模拟游戏机里。老四,老四,老四,那跳舞没了。谁是老四?老四在和他老婆说话,十五块的桶,只要一个就够了。老四,老四,老四,老四。潮汐澎湃澎湃澎湃。不断等分等分等分重复的音阶。我们卡在八比特的模拟游戏机里。老四,老四,老四,老四,那跳舞没了。谁是老四?老四在和他老婆说话,十五块的桶,真的只要一个就够了。老四,老四,老四,老四,老四。

Apr.04.2013 PM 12:15 (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)

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一家数口,吃饭聊天。家常岁月,都在嘴里咀嚼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同事是嚷嚷的外地人,不懂客气话,撞人赔钱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因他人之祸,自己得到些福分。换岗之后工作要轻松些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父辈们的生活里,人情世故,机缘巧合。我觉得陌生得很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吃饭就是吃饭。吃饭不是吃饭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每一个桌子,每一个家庭,每一顿餐食。每天餐桌上发生的,也在餐桌外发生。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。我们就是这被吃掉的食物。

Apr.04.2013 AM 11:35 (叹息里窜进来两个电话)

24小时不知疲倦的生物,日常家庭生活戏剧的舞台设定者,剧场外醒目的霓虹灯。还是那台电视,点亮了奶奶家的客厅。我也在,沉默的看电视,看生活不停息的上演。奶奶一直在和家人唠嗑,生生死死的事儿。最后一声叹息和几秒停顿,把铺开的谈话和倾诉,不着痕迹的抹掉。我在一边听着,嗑瓜子,没说话。奶奶又接了个电话,说,赶紧来吃饭吧,什么都别买了。买豆汁儿了?丽华买了豆芽韭菜,正在厨房炒,也叫了菜了。都是些豆制品。我溜到厨房,妈妈在切菜,我还是没有说话。奶奶说,把桌子搬来,吃饭吧。桌子摩擦着地面,一路尖叫。

Apr.05.2013 PM 03:24 (悉索咕)

悉悉,索索。悉。咕,咕,咕,咕,咕。悉悉,索索。悉。咕,咕,咕,咕,咕。

Apr.06 2013 PM 01:35 (凉的热的凉的热的)

在朋友家,三个大男人挤在厨房做饭。我给朋友打下手。灶台就在身边。尖锐的燃烧和喷发,轰鸣的噪声,锅碗瓢盆的磕碰。厨房的声量,总是生活活力的最佳指标。我们在赶时间,等其他人买来佐料。厨房里有很多的决定要展开。这些决定,要越过厨房空间通往其他的空间。因此,在厨房里传话,是一门技艺。你得简洁。这次是有关凉热的选择。凉的或者热的。朋友把最合适有力量的词语捡出来,狠狠甩出去,让下一个人接住,裹上些情绪,再甩出去,传递下去。其他剩下的,抱怨嘀咕或是絮叨,就留给自己,让它们和持续喷发的灶台和抽油烟机一起,燃烧一会儿。催促或者等待,生活的节奏在铁制的锅铲里,在翻腾的饭菜里,死去活来。

Apr.06 2013 PM 06:06 (看车看车千万别动)

我,和女朋友,还有朋友们,在胡同里踢毽子。朋友带着墨镜,把毽子踢得远远的,给对方出个难题,嬉闹嘲讽,锻炼身体。胡同是公共空间,踢毽子是群体活动。有陌生的阿姨骑着三轮车过来,远远的吆喝,千万别动,千万别动。在这胡同空间,我们是一群流动的鱼。阿姨是一头鲸鱼。女朋友说,瞄准吧。阿姨回答,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。